劳动创造价值。玩,可以吗?
玩,从玉,说明与石头有关。
从人猿相揖,到手机成为我们的一个“器官”,人类历史上,不仅石器时代占据了其中绝大部分时间,现代人的身体结构,也与几万年前没有明显区别。我们的诸多行为,必然带着岁月曾经的烙印。就比如石头,既为劳动工具、生产资源、崇拜对象、财富载体和统治媒介,也是玩耍、嬉戏、喜爱和珍视的普遍存在。古往今来,大致未变。
漫长的远古时代,人类能够玩乐、游戏、欣赏和拥有的东西,非常稀少。具有无处不在、品种多样、坚硬、容易保存等特性的石头,成为人类最初随手拾得的玩具。人类给予石头最长时间的注视,不但建立了人与石头的关系,还通过石头,进一步塑造了人与他者的等级秩序。由玩具始,这些具备硬邦邦质感的块状物,渐渐演变为工具、武器、珠宝,甚至权力的象征,成了建构阶级和社会不可或缺的物质财富。同时在与石头的万般交流中,人类也逐步认识了世界、认识了自己。
伴随社会分工明确和生产力大幅度提高,玩又有了深刻的文化属性,被仔细研究、反复体会和相互承认。这时候的中国人,尤其善于创造。石头被垒成祭坛、磨制为礼器、叠造出仙境一般的“城市园林”,还成为诗歌、绘画描绘和哲学思辨的对象。中国人往石头里灌注大量情感,极尽想象能事,让这些没有生命的物质充满精神性,积淀了其他文明无法比拟的文化财富。同时,人们还能够通过艺术的方式,彼此证明存在,获得团队安全感,以及推送心理愉悦。在这个过程中,劳动和玩乐的社会定义开始发生转变。不同的行为主体,对它们都有了重新诠释的充分理由。
也源自如此浓重的铺垫,玩的形式和意义,后来变得物质和功利。中文语境里,“玩”还指对事情的态度。这个态度被认为是不认真和不负责的,有轻视、鄙夷、不严肃、不规矩的意味,是一种站在功利角度,对没有明确功利目的的行为的评判。这时候,纯粹的玩乐被扭曲,变得缺乏独立、自我消失和过分强调联系。同是这片土地,在玩乐被压抑又被重新鼓励的今天,在玩乐也被认为是生产力的此时,人们转身一窝蜂地玩玉、赌石,石头成为买卖、炒作、投资、投机的不二之选——这些自然的尤物,被追逐的不再是它们内在的美好,而是它们具备了、可以被功利目的追逐的文化附加值。再看无数人扎堆式的玩乐,或无知无畏、庸俗浅薄,或附庸风雅、矫揉造作,或邪门歪道、坑蒙拐骗,或者根本两眼茫茫于不知所措,道理也是相同的——人们玩乐的普遍原则,已经变成了“别人怎么玩,我就怎么玩”。
于是,即使劳动时间持续减少,玩乐花样层出不穷,很多人依然觉得生活枯燥乏味。这毫不奇怪,因为哪怕是玩乐,对人也不无要求。除去外部的原因,如果不懂玩、不会玩,缺乏内在的价值认同,便不会创造性地拓展生存空间,不知道也不理会玩乐对于生命的积极意义。很多人娱乐的目的,或许只是为了消磨时间、无聊应酬,甚至是躲避现实——明知越玩越累,却至死不休!
玩的极致,在西方,强调对世界、生命、大我的彻底阐述,可以不用顾及旁人“不可理喻”的评价,也要炫出人生极限的光彩;在东方,则褒奖物我两忘、玩以养志——挣脱简单物对于灵魂的羁绊,与古人、与他者、与自然、与万物同游同在,达到纯粹精神享受和开放达观的人生态度。两者虽然方向不同,却皆饱含深意:玩根本是非功利的生命体验,是放空后的自我肯定。生命没有等待,没有否定,更不能够交换。人生旅程的任何当下,每一个个体皆有权利建立属于自己的独特认识。各美其美,世界才趋于和谐安定。当然,这是理想的状态,需要高素质的人群予以高品质的创造。现实中,无论是教育,还是社会环境,离这种目标还有遥远的距离。我们任重道远。
可毕竟人类从宇宙间获得的天性无法泯灭。在世间趋同的过程中,大家必须学会尊重差异,要在张口评判别人“不务正业”的时候,停下来思考,如何才是人生的“正业”。我们不用揣测未来是怎样的美好——至少已经有一部分人明白,劳动与玩乐并非绝对对立,没有功利色彩的劳动,可以是十足意义的玩乐,而充满功利色彩的玩乐,无异于费心费力的劳役。因为,包含创造因子的玩乐,具备严肃工作、呆板生活和线性逻辑所没有的开放特征,会再次成为人类生活的亮点。而如果一个社会太多功利——正常的玩乐被否定,歪曲的玩乐被宣扬,那么自上而下都要为所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。所以,无论青年、中年,还是老年,都应该放下偏执,找回自己,安静体验生命价值。就像没有劳动一样,没有玩乐的社会,无法想象。作为社会的一分子,更是自然的一部分,我们不能离自然太远,离自己的心灵太远。
看看窗外嬉戏的孩童,在捡石子,玩沙土,快快给些鼓励——他们正在和自然对话,和祖先对话;他们在寻找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份好奇;他们需要慢慢地、一步一步从最初的感觉中走来,而不是立即堕入尘世,成为无趣、世俗和功利的人。
是啊,这一刻今人与古人的差异,并没有那么多细节,无非是把我们怎么也放不下的手机,换做他们手中不停摆弄的石头罢了。
就现在,放下手边的工作吧,加入他们!
《 人民日报 》( 2016年05月01日 08 版)